一位“心青年”稳定就业8年背后
“刚上班时,我总担心自己做不好,担心老板不喜欢我。所以我都不敢休息,午休的时候都干活儿,把我负责的地方打扫干净。一个星期以后,连财务室都放心交给我来打扫了。现在,公司里所有公共区域的卫生都是我负责维护的,同事们对我很满意。”
——一位工作了8年的心青年说
“我儿子在金凤成祥工作,有天下班回来说:我今天查到两个报损的面包。‘报损’这个词把我惊艳到了!从前这对儿子来说是个非常高规格的词汇,不可能跟他产生什么关系,但现在成了他的世界里一个非常普通的工作用语。原本我以为孩子没有就业的可能,我教他炒一桌子菜,保证我和他爸都不在的时候,他也能吃上一口热乎饭就是为孩子做的最好的安排,实际上我为他封上了一个天花板,支持性就业把他的天花板打开了。”
——一位心智障碍者的家长说
“家长在孩子8岁时想的是进普校上学,14岁想着是继续在普校待着还是去特校,16岁义务教育结束了,又想找个职校先混三年,真正到了就业年龄,却发现他什么都不会。还有,家长总焦虑孩子以后怎么办,一般来说,我们能陪伴孩子到他五六十岁,但少有人思考,孩子16岁到60岁这40多年里,怎么过上更高品质的生活,总不能让他从学校出来就去养老吧?不让他养老,又能让他怎么办呢?”
——很多心智障碍者家长的疑惑
今天,我们想从“就业”角度,尝试回答一下上面第三条家长的疑惑。试着给出解题思路的是一位心智障碍者的父亲(儿子为脑瘫人士)、北京市残联智协主席、北京市晓更助残基金会理事、北京融爱融乐监事长——李俊峰,他也是我们本周六ALSO第七季微课的嘉宾之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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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俊峰的身份非常多,公益身份之外,他也是一位上市公司老总,有非常活跃的商业思维。多,意味着更开阔的思路,超出家长站位的视角,甚至是更多探讨和争论的空间。他非常期待跟ALSO家长的碰撞、共鸣,“年轻的家长思维更超前,知识结构更多元,对未来的要求也更高,让人充满期待!”
作为一名父亲,李俊峰现在的日子挺美满:他的儿子小铮今年28岁,在一家民营企业(电梯制造行业)稳定工作8年,企业按时给发薪、上保险;小铮独立居住在离父母家不远的房子里,微信有超过1000个好友,可以“甩”开父母跟同龄小伙伴一块出游;太太今年9月就退休了,他也把公司交给了信任的团队打理,整个生活节奏都慢了下来……
“可以有更多时间跟家长交流了,以前做商业节奏快,在心智障碍领域,一定不能毛糙。”他感慨,“我这个年龄已经不适合到第一线跑了,更希望不管家长也好,职业经理人也好,愿意在这个领域投入时间和精力,我会全力支持他们,毕竟要做的事太多了。”
今天,为了让大家更加了解这位微课嘉宾和他的部分观点,我们邀请李俊峰老师专门就心青年就业这个热门话题,跟大家聊一聊,希望对家长有所启发。我们也希望更多家长组织/公益组织负责人能够留言跟我们交流,毕竟就业这个事,单靠家长力量是解决不了的,需要家长、行业组织、企业、政府共同协作。
“非常抱歉,我们企业做不下去了”
2014年,融爱融乐被中国智协选为支持性就业项目全国6家试点单位之一,开启了至今8年,在支持性就业上的孜孜探索。
这事挺难的。一直以来,家长和行业对心青年的就业期待都比较低,觉得他们成年后能干点什么打发时间就好,比如报个班学个画画、泡咖啡或者做面包的手艺;好一点的自己在家做些产品卖出去;或者父母出资开个小作坊,也算创业了。近两年,随着政策倾斜,很多孩子也进了职康站庇护性就业,算是前进了一大步,但也没离开父母和职康站的保护,虽然有事干、有钱拿,总觉得跟外头真实新鲜的社会生活差点意思。
融爱融乐直接选择了难度系数最高的就业目标:让心青年像普通劳动者一样到企业工作,靠劳动获得报酬;同时,企业要跟心青年签订劳动合同,购买保险,其他员工也要接纳心青年成为自己的同事,与之平等相处。
在酒店后厨工作的心智障碍人士
难到什么程度?2014年至今,在融爱融乐支持下顺利走向企业工作的心青年一共只有90多位(包括少数自闭症人士),而粗略统计数据,在北京注册的企业总数约有200万家,这样的对比,让人忍不住长叹一口气。
但这8年的探索,在很多方面又得出了一些让人惊喜的结论。
比如,在就业辅导员支持下,尽管有的人前两三年会因为一些原因比较频繁地换几次工作,可一旦找到合适的岗位,工作会非常稳定。
小铮是融爱融乐支持下最早一批就业的心青年之一,像他这样稳定工作8年的员工并非个例,他现在几乎不怎么需要同事的支持了。
还比如,并非只有能力好的那部分孩子才能找到工作,能力中等甚是程度较重的孩子,只要支持到位,也可以完成工作,获得外界认可。能不能找到工作的关键不在于程度强弱,而是支持程度的大小。反过来,在支持到位的情况下,心青年的能力也会跃升一个甚至更多台阶。
还有,一直以来,家长在企业主面前总显得卑微和过度谨慎,觉得自己的孩子啥啥都不会,其实很多企业主拥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,他们并非不愿意招聘心青年,而是不了解他们能做什么,如何营造支持的环境?
“这次疫情使心青年的就业更加困难,面临被裁员、企业倒闭的风险。我接触的几家企业,在裁员时,心青年并不是第一波被波及的。融爱融乐支持的第一个就业的孩子是他们企业里最后一批离开的,因为这个企业倒闭了,企业创始人跟我说,非常抱歉,我们企业做不下去了。这种社会责任感远比大家想象得强。”李俊峰说。
工作中的心智障碍人士
这些都是融爱融乐8年探索留下的财富,也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人们对心青年就业的固有认知。更多时候,各方缺乏的不是责任心和热情,而是彼此了解、专业的知识以及迈出第一步的勇气。
“前段时间,有心青年经历失业后又找到了工作,非常不容易。就大环境来看,心青年走向社会后,社会各方对这个群体的感知加深了,自然会有他们的方式来接纳我们的孩子。”李俊峰强调。
“岗位不足是阻碍心青年就业的核心因素”
小铮的工作单位是一家民营企业,从老板到员工,跟他都相处得不错,近些年企业发展起起伏伏,一直对他不离不弃。小铮也很坚持,他热爱自己的岗位,到处给公司做广告说:“‘我们公司电梯可好了。”
前段时间他工作的写字楼因疫情临时封控一天,小铮赶巧被封在里头。单位好几位员工(平时跟小铮没什么工作交集)一直在照顾他,留意他的情绪变化,公司老板第一时间打电话跟李俊峰说明情况。“很暖心,发生这种情况我们倒不怎么担心,他已经能应付很多事情了。”李俊峰自信地说。
工作后,小铮最大的变化还是他对这个真实世界的感知。小铮通勤时间很长,差不多20公里,有很长的时间在地铁、公交车上换乘。他喜欢这种感觉,会关注周围的人和事,借此看到了人间万象,既有阳光的一面,也有阴暗的角落,经历多了,对这个城市越来越热爱。“他虽然发育得比较慢,但在社会化的环境中工作,成长速度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。”李俊峰评价。
行动起来,支持更多像小铮一样的孩子获得人生出彩的机会。
既然工作有这么多好处,为什么现实中能就业的心青年凤毛麟角?最核心的问题是,职场没有足够的岗位提供给他们,开发岗位便成了政府和民间公益组织推动就业的重要抓手。
为促进残疾人就业,各地出台了很多举措。以北京为例,2018年,北京市残联印发《关于进一步促进本市残疾人就业工作的若干措施》,从鼓励用人单位招用残疾人劳动力、鼓励残疾人劳动力自主创业就业、加强残疾人职业培训、创新就业服务等方面,帮助残疾人更高质量和更充分就业。
为了让他们从学校毕业后尽快融入社会,北京市各街道都设有职康站。在培智学校满龄的毕业生可以落实到街道下属的职康站,在这里完成一定的就业劳动项目培训。
国家层面,今年4月8日,国务院办公厅印发《促进残疾人就业三年行动方案(2022—2024年)》,提出三年内新增残疾人就业100万人,而且要求机关、事业单位带头安排残疾人就业。
“为落实好《行动方案》,北京市残联、市教委的领导非常重视,配套的文件反斟酌,还向市智协征求了意见,最终可能会以北京市残工委的名义,联合北京市多个委办局共同签发这份文件,意味着所有的政府机构和国有企业必须要响应、支持。”李俊峰透露。
另一方面,他也看到了一个严峻现实,100万个岗位看上去很多,却分布在全国所有省区市,且包括了所有残障类型,算下来,平均到各地的名额非常有限。
“大部分名额会不会被肢体障碍、视力障碍等群体拿走,很不好说,心智障碍群体是残障群体里最弱的,自闭症又是心智障群体里最难就业的,自闭症家长要想抓住政策福利,得改变观念,行动起来去争取了。”李俊峰提醒。
自闭症青年李佳洋,有一份设计师的正式工作,同时还有两份兼职。(佳洋妈妈提供)
融爱融乐方面,一个由星巴克公益基金会资助的“展心计划”就业项目已于去年启动,目前正在北上广深、成都、长沙6个城市试点。项目为期三年,计划使1500名心青年获益。(“展心计划”并非是培养心青年去星巴克就业,而是星巴克出资,培养心青年去不同企业上岗。)
项目重点关注16-25岁的心青年,这是他们实现就业的关键年龄区间,旨在构建涵盖“人力开发—就业指导—供需对接—职场支持”的全链条残疾人就业服务体系。与很多推动就业的项目不同,“展心计划”对心青年的支持年龄大大前移,从他们读职校时就开始介入就业方面的训练。
以“就业”为导向,项目第一阶段侧重职校校本课程的优化,如邀请专家编写更实用的教材,在试点学校打造职业样板间,进行体验式教学等;第二阶段会对1500名在转型期的心青年进行技能培训;第三个阶段才是正式就业,用三年时间塑造出一批更能适应职场的年轻人。
“过去我们想简单了,都是到了就业那会儿,家长才着急,其实已经来不及了。我去德国考察时,那里的残障人士从一入校接受义务教育,就在为未来做准备了。因为我们的孩子学习速度慢,得给他们足够的时间。”李俊峰解释。
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例子是:SAP,一家总部位于德国的应用软件解决方案提供商,每年都会在全球招聘一定数量自闭症员工。该招聘计划落地中国后,碰到的一个问题是,很多自闭症人士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之后,因为社交障碍等问题,仍然无法满足上岗要求,所以SAP只能更改计划,只培训,暂不招人。可见,对自闭症人士来说,短期培训并不能迅速改善他们的社交能力,而是需要前期更漫长的练习和准备。
“很多能力还不错的孩子淤在职康站”
当有一个难得的工作机会摆在心青年面前,还有就业辅导员提供支持,他们一定愿意去吗?
答案是,不一定!有人可能更愿意待在职康站或父母搭建的能够遮风避雨的港湾里。
心青年和家长的就业意愿也是影响就业率的因素之一。职康站工作轻松,还有补贴;企业有倒闭或被开除的风险,万一倒闭了,孩子想回职康站,名额却没有了,最后什么都落不着。这是部分家长的顾虑。
融爱融乐给厦门的就业辅导员做培训
融爱融乐最初做就业项目时,很多家长兴致勃把孩子送来学技能,辅导员也很有干劲和热心,发现有的能力很强的心青年,稍微带一带就可以送到企业上岗。可到了要谈合同的时候,家长却不愿意了:“我们去不了,就是来接受培训的,以后还是要在职康站待着。”搞得大伙非常沮丧,不得不修改规则:如果不是以就业为目的家庭,不建议参加培训,因为公益的资源是有限的。
这是个很尴尬的情况。政府当初设立职康站,目的是促进残疾人的庇护性就业,带有一定的福利性质,有的家长稳妥起见,牺牲了孩子可能的就业意愿和潜力,只想找个地方待着,最终导致一些能力还不错的孩子淤在职康站不出来,程度比较重,真正需要庇护性就业的人进不去。久而久之,孩子的能力没提高,家长也得不到解放。
还有一种情况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挂靠。企业名义上招聘了残障员工,每个月发放福利待遇,但该残障人士并不用去公司上班,双方心照不宣达成了“交易”:企业“履行”了社会责任,同时避免了接纳残障人士工作带来的麻烦和风险,而残障家庭“实现”了就业,有了收入和社会保障。
“真正的支持,企业除了要给这个孩子一份工作外,还要在内部搭建起一个支持体系,刚开始可能会花费一定的人力、物力和时间,但时间长了,支持会逐渐撤出,企业慢慢会觉得,没有什么负担。长远来讲,企业的成本在降低,美誉度在上升,整个社会大环境也会越来越包容开放,形成良性互动。”李俊峰进一步补充。
支持性就业到底怎么做
说到这里,重重挑战之下,支持性就业到底怎么做?
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话题,今天这篇文章,我们想先提炼一些要点,厘清大家的一些误区,今后,我们将通过融爱融乐的一些典型就业案例具体分析。
先跟读者普及一个职业——就业辅导员。对心智障碍群体来说,他们像大熊猫一样珍稀。前文提到,融爱融乐送出去就业的心青年8年不足100人,而一直以来在融爱融乐的就业辅导员一直没有超过10个人(目前是5名),这样一比,工作还是卓有成效的。
融爱融乐的就业辅导员团队,心青年就业的功臣。
就业辅导员之所以少,一是支持性就业的开始实在太难,相关方多,见效周期长,占用人力大等;二是没有政策性补贴支持,很少有机构有资金运营支持性就业项目以及就业辅导员团队;三是就业辅导员缺乏从业标准和晋升路径。
在很多家长的认知里,就业辅导员的作用就是前期教孩子一些技能,然后直接把孩子扔到公司岗位上,让他替代另一位员工的工作,自己去面对并适应陌生的环境。
就业辅导员的工作是非常繁杂和系统的。
“进企业之前,心青年的岗位都做过认真设计,哪些能做,哪些做不了,后期怎么去调整岗位职责,最终跟孩子的能力匹配。”李俊峰说,融爱融乐第一个上岗的心青年,他的岗位大概是从原来3个工作人员的手里头,把他能干的活扒出来交给他做,他的加入降低了其他3个人的工作强度,这3个人逐渐随着企业的发展,又添加新的任务进来,最终每个人的工作都是饱和的。“一开始就要做很专业的调整,而不是上来就把这3个人里某个人的工作替换成心青年来做,否则心青年会很快被退回来。”
除了前面的岗位设计、岗前培训,就业辅导员最核心的工作是,在真实的就业场景中,提供心青年端和企业端的支持。在心青年端,就是支持心青年适应岗位,在企业端,就是支持企业做好融合准备,包括员工如何更好地理解心青年、知道怎么与心青年相处,以及如何根据心青年的特质做必要的合理便利与调整。这大概需要3~6个月时间,然后改为跟踪支持;这种情况下,就业成功率和稳定率都会更好。
融爱融乐职业转衔培训现场
家长还有一个误区,认为社会认知能力强的人才能就业。优胜劣汰,能力好的孩子更容易上手,企业也会优先选择。
“理论上来讲,能否就业的关键是就业意愿和支持强度,不在于孩子的能力。”李俊峰指出,我们过去的思维都是基于能力就业,实际上近20年国际上的最新理论和实践表明,支持强度很关键。
美国智力与发展性障碍协会前主席夏洛克教授,根据支持强度的不同,把心智障碍人士分出了5种生活状态,“1”(程度最重的)和“5”(能力最好的)的人群都比较少,大部分人分布在中间“2”“3”“4”的层级中。
“你对孩子的支持够了,他可能会越迁一个层级,更容易适应社会。”李俊峰说,之前圈里一位前辈一直觉得小铮能力非常强,见了一次面以后,发现小铮其实没有她想得那么好。他所取得的成就是因为外界支持到位,给他创造了各种机会,引发了他的兴趣爱好。“10年以前,小铮在他的特校同学里属于能力偏差的,今天他反而是发展得比较好的那个,完全不一样了。”
“现在职场上流行一句话‘升维思考,降维打击’,家长对孩子的规划还是要用发展的眼光,稍微往前走一步,不是孩子的能力要提高多少,而是外界的支持强度能不能再往前一步,这其实是在给家长提要求,千万不要搞反了。”李俊峰说。
对家长来说,他们从确诊、干预、上学……一路走来承受的压力已经很大了,在孩子步入社会的关口,家长无法再大包大揽,以一己之力推动社会融合,这时就要考虑家长跟专业机构、专业人士的合作,加强支持力度。
心青年在永辉超市实习
最近的案例是,融爱融乐跟永辉超市合作的超市实习体验活动,经过沟通,超市愿意接纳心青年前来实习,甚至提供了一个收银员的岗位。
这时出现一个问题,融爱融乐的专业团队人手有限,无法支持更多孩子走进超市体验生活。大家就想了一个办法,经过前期培训后,邀请合格的家长担当就业辅导员的角色,易子而教,支持别人家的孩子完成这次实习。让所有人倍感惊喜的是,在这样的结合下,大家平时认为程度很重、语言都没有的孩子,也能干很多事情。
当然,这么多年来,融爱融乐一直坚持做支持性就业,希望企业尊重社会规则,重视心青年的付出,但这不代表其它就业模式就不可以。
此前,一位专家将国内心智障碍群体就业细分成了18种模式,覆盖了夏洛克5个层级的不同需求,就像一个光谱,家长根据孩子的情况提供相应支持。融爱融乐选择了难度系数最高的一种。现在,人们对“就业”的定义多种多样,李俊峰期待,随着社会进步、政策完善,未来会出现更多元的就业模式,心青年获得一个工作岗位,拥有一份工作,让尊严从中体现。
在融爱融乐就业辅导员的帮助下,自闭症少年炫超走向了就业岗位。(ALSO拍摄)
(除署名外,本文图片由融爱融乐提供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