妈妈当清洁工、陪读10年供出四川省第一个本科自闭症大学生
关于今天故事的一些背景：
包涵
包涵，22岁，典型自闭症，川娃子，老家成都。
在四川谱系圈，包涵是大熊猫般的存在：2018年，他成为四川省第一个考上本科院校的自闭症学生。今年，他顺利从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院“计算机科学与技术”专业毕业。
身心障碍者家长组织“成都天使心”负责人钟涛从小看着包涵长大，对他的求学之路很是了解。在他看来，包涵跟往常报道的上大学的自闭症孩子有些不同，颇有些“样本”的意义，他说——
南京特师是全国首批“残疾人高等融合教育试点学校”，2017年，该校开始招录自闭症本科考生。2018年，“计算机科学与技术”专业在全国单独招录一名自闭症考生，就是包涵。
南京特师的招生非常苛刻，要同时具备以下四条——
☑第一，学生从小学开始，初中、高中都必须在普校就读，自始至终接受融合教育。
☑第二，学生必须要参加由南京特师举办的单独招生考试，语数外都要考，虽说难度不如高考，但录取分数也不低。
☑第三，学生必须是持有精神残疾证的自闭症人士，这一点筛掉了很多人，不少自闭症孩子的残疾证是智力残疾。
☑第四，学生要先来校试读一段时间，经考核合格后才能正式录取。
以上四点，包涵全部满足。并且，大学期间，包涵要跟普通学生一起上学，考试的试卷也一样。如果考试不及格，照样要挂科。挂科多了，是拿不到学位证的。
一直以来，很多人都认为融合教育这个闭环有问题，包涵完整地走过一遍之后，证明了，在融合教育体系下，心智障碍者包括自闭症人士，是可以通过合理化的支持体系，和健全人一样完成大学学业的，这一点特别重要。
顺便跟读者说明，包涵是非常典型的自闭症，智商比一般谱系孩子高些，但又比普通人低。能走到今天，既有融合教育政策上的支持，也离不开家人的全力支持，妈妈10年陪读功不可没。
今天我们想剖析包涵这样一个“样本”是怎样形成的。而结束了求学生涯，包涵进入了对谱系群体来说难度系数最高的“工作”阶段，包涵妈妈也表达了内心的焦虑——
“拿到毕业证那天，我反正心里特别特别难受，一下子觉得没地方待了。之前还能在学校里 ‘混 ’，现在去哪儿 ‘混’。心里有很大的失落感，怎么弄啊，马上就面临社会了，不像在学校里还受点庇护……”
来听一听包涵妈妈的讲述。
包涵和爸爸妈妈外出旅行
“他太典型了，太恐怖了”
我今年61岁了，他爸爸70岁。2000年，我生了包涵，生他时39岁。
包涵是快3岁时确诊的，所有自闭症的特征他都有，还更严重、离奇：不仅眼睛不看人、没有语言、看风扇转、开关门这些，还有，他如果在哪个地方摔了，必须要在那个地方反复摔，跪下爬起来，跪下爬起来，膝盖弄得血肉模糊。不管遇到什么车都上，在车上晃晃悠悠睡着了，醒了一定要回上车的地方去，不管车开多远，他都能找到那个地方，躺在地上哭。有自残行为，会不停地左手打右手，好像这个“手不乖”一样。最大的爱好是“炒菜”，一天到晚拿个勺子和盆炒炒炒，几个小时都不停，带他跟别的小朋友玩，不到三分钟就跑到一边去炒菜了……我都要崩溃了，感觉恐怖得很。
小时候的包涵
有一次，在包涵又摔又跪的时候，我们单位的会计看见了，模棱两可地提醒我：好像有一个什么“星星”，是一种病，建议我去看看。
后来就挂了一个老教授的号，我永远都记得，挂号费37块钱，心里还想怎么这么贵。医生说，他是典型自闭症，没有特殊的治疗方法，只能通过耐心陪伴、专业引导才能慢慢变好。
包涵确诊后，为了照顾他，加之本来也快退了（我此前在中学当生物老师），我便拿了一笔钱买断工龄，提前退休陪儿子。
当时找到了成都一家自闭症机构，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，结果去了一个月就回来了，主要是距离太远，当时成都还没有地铁，路上要倒三趟车，花三个小时，早上5:00就得起床。要命的是，下午四五点回家，正赶上晚高峰，中途上车没有座位，我得抱着他，很累；不抱的话，他就开始哭，车上全是他的声音，很遭人骂。而且费用太高，70块钱一节课，上不起。
后来也听说了感统课，他爸爸手巧，就在家里给孩子做滑板、做秋千，相当于在机构训练了。
4岁时，他还没什么规则意识，乱跑、打人，公立幼儿园不要他。我们找到了城乡结合部的一家幼儿园，是4个刚从幼师毕业的小姑娘开的，算上包涵一共才7个孩子，一个小姑娘专门带他。在那里，他学会了拍皮球、排队，但谈不上融合，也无法学到更多技能，甚至常常跟别的小朋友打架，我就得买好礼物去跟人家道歉。
小学时的包涵
上了半年，好说歹说进了他爸爸单位的子弟幼儿园，幼儿园就在我家楼下，我在窗户里看到他在操场乱跑，小朋友都围着他，上课也听不懂，人家在学简单的英语单词了，他连中文都说不好。
园长一度想让他退学，但那里的老师很善良，园长一旦来检查，他们就把包涵藏在厕所里，等园长走了，放包涵出来继续上课。
幼儿园那两年多，断断续续地，就有时去上课，有时不去，算是混过来了。
“我进小学当清洁工了”
进入小学，就不能像幼儿园那样得过且过了。幼儿园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很想陪读，当时一群小朋友在包涵手上尿尿，尿完之后，让他从头上浇下去。包涵当时受了很大刺激，我去接他时（他那时说话还不利索），一直说两个字：“打打打，死死死。”意思是叫我把这些人打死。他心里得多痛苦，才说出这样的话。
我也能想到，同学可能会给他取外号，当面捉弄他，课间也没人跟他玩。但当时的学校都没有陪读政策，原本想到他所在的小学应聘教师，名额又满了。听说学校在招清洁工，我就去应聘了，一做就是三年，只是想离包涵近一点。
我们一家人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，平时他爸爸、儿子睡一张床，我就睡在阳台的单人沙发上。为了让他融入集体，除了打扫卫生，课间10分钟我会陪孩子们丢手绢、跳皮筋。
三年级以后要写作文了，各种应用题、文字理解题，包涵开始应付不来，干脆不愿意写作业了。我怕他养成不好的习惯，老师再放放手，孩子就完蛋了。要知道，学习不在于成绩好坏，关键是保持住孩子对学习的兴趣。
包涵和同学们在一起
着急之下，我向学校申请了陪读，有了前三年打下的关系，校长同意了。课上，我会做好笔记，课后把重点讲给他听。包涵理解能力弱，只能反复讲，一遍又一遍地做题。
包涵的勤奋弥补了他学业能力上的先天不足，老师被他的努力感动，经常当着全班同学表扬他。他很少有不及格或挂科的情况出现，有时政治实在看不懂什么意思，如果得个58分的，老师也会给他打到60分。
老师说：“我看着包涵就觉得高兴，就在卷子里面找，有些模棱两可的答案，我就算他对了，好不容易给他找了两分。”
但这并不是松懈的理由，遇到考试，家长还是要多费心，组织孩子多复习。自闭症孩子学知识就像手捧沙子一样，看上去装进去很多知识，但大部分都从指缝漏走了。有时我都以为他能考八九十分，结果成绩出来是60多分。
我和儿子这对同桌一做10年，直到高中逐渐退出，有的课去，有的不去。
“他可一点都不自卑”
在凡事都要比别人更努力的陪读岁月里，是音乐拯救了包涵，给他的学校生活增添了光彩，让包涵的人生熠熠生辉。
上幼儿园时，看着其他孩子在舞台上表演手风琴，我心里就想：“要是包涵也能在台上表演，别人就不会叫他傻子了。”有了这个想法，我找到老师，开始教他手风琴。他很敏感，记谱子很快。
包涵的音乐天赋逐渐显现。小学一年级时，他上台表演手风琴，被音乐老师看中，主动提出教他学习钢琴。9岁，包涵的手风琴已经过了五级；10岁那年，又过了钢琴十级。凭借钢琴特长，初中时，包涵被四川音乐学院附中录取，100多个人去考，只录取25个，就有包涵。
包涵的初中、高中6年都是在四川音乐学院附中读的。他开始参加各类比赛，捧回多个全国大奖。这给了包涵自信，亲戚朋友家的孩子过生日，家长都会主动打电话请包涵去参加生日party，因为会弹钢琴，身边的小伙伴也很羡慕他。
包涵获得的一部分证书、奖状。
2018年高考，包涵的艺术专业成绩346.4分，超过了四川音乐学院的录取分数线。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包涵会顺着音乐道路继续走下去，不过，我却把他拉回了普通孩子的轨道，不再继续让包涵专攻音乐。
他虽然专业成绩不错，但文化成绩一直不算太好，若执意报考，风险太大。另一方面，不论钢琴还是手风琴，都需要技术和情感兼备，而包涵只具备前者。他识谱记谱没问题，但弹出来的音乐没有感情的起伏变化，不是他内心发出的声音。加之语言表达和沟通能力欠缺，毕业后让包涵去当音乐老师谋生，并不现实。
后来，我在报纸上看到南京特师的招生信息。2018年，“计算机科学与技术”专业要在全国招收一名自闭症考生，我决定让包涵去试试。
单独招录要考语数学外三门科目，留给包涵的准备时间并不多。我特意请了两个研究生给孩子补习，他很努力，每天6:30就起床了，背单词、看书、刷题。
面试、笔试都结束后，学校让包涵到大学，和大一学生试读了一段时间，看看他能不能和同学相处，能否正常学习。他表现得大方得体，学校对他评价不错。
大学在南京，我们在学校旁边租了房子陪他，但不进校。包涵爸爸是理科生，正好又退休了，为了让包涵学好计算机，爸爸每天在网上看慕课，学高数，这样可以在家里教他。人家学一遍，他起码学10遍，反反复复讲。
爸爸检查包涵的作业
南京特师非常专业，非常有爱心。2019年，数学与信息科学学院的胡院长一个假期都在辅导包涵，还组织学生轮流来家里辅导他，这对包涵帮助非常大，我们至今对院长充满感恩。我相信，他如果走在学校里，有什么事需要帮助，喊一嗓子，起码会有10个人跑过来帮他。
对于“自闭症”这个标签，从小我就跟他说，自闭症是种病，就跟感冒发烧、流鼻涕一样的，感冒发烧流鼻涕打针、吃药就会好，而自闭症没有特效药，要努力学习，就会接近正常人。
他不自卑，知道残疾证乘车不给钱，反而会觉得高兴。生病就是生病，生病有什么丢人呢，那些违法乱纪的坏人才丢人。
他没有天赋的，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
现在的包涵，全国各地可以自己出去玩，订酒店、买票、制定路线，都没问题。打车、导航，比我还厉害。2017年他单独去新加坡，参加了在当地举办的国际音乐比赛。
他社交上的表现就是语言比较少，不怎么说话，尤其是到陌生的地方。你问他，他能把内心的想法表达出来，但语言不多，词汇不丰富。他更擅长线上交流，经常发朋友圈。
战胜自己，上台演讲的包涵。
他的兴趣主要在音乐上，但那全是努力的结果。他没有天赋的，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。你叫他练俩小时琴，只会长不会短；放假前老师说开学了要听写英文单词，他能把整个学期的英文单词全背过。
眼下最重要的事情，就能找到一份适合的工作。这两天，成都陆续有专门给残障人士开设的招聘会，我们开始跟一些企业联系、沟通，目前还没有确定下来。成都还是很重视残疾人就业的，尽管大人内心焦虑，我们还是鼓励包涵，给他信心，希望能有好消息。
最后，从包涵个人的融合经历出发，我个人觉得，有四方面的做法让我们受益至今——
第一点，也是最明智的，在包涵的任何一所学校，我都跟老师、家长的关系处得很好。
包涵也跟同学发生过矛盾，但在任何情况下，我都不会去指责人家的孩子做得不对。有的家长觉得谱系孩子是弱势群体，别人都得让着咱们；或只要发生纠纷后，就觉得一定是别人家孩子欺负咱家孩子。其实不然，也许是咱孩子的一些行为或问题，引发了矛盾。
和大学同学在一起，还一块拍了微电影，包涵是主角。
在纠纷面前，家长首先要客观，不要随意指责别人，是咱们家孩子的错，该道歉道歉。就算你当时口头上赢了，别人也可能会记恨，找机会报复，得不偿失。
千万不要要求老师一定要对咱孩子有所照顾。有的老师愿意帮助你，是老师修养高，负责任，但老师有老师的教学方法，还要管理那么多学生，没有充足的精力给咱这一个孩子。现在老师的绩效又跟成绩挂钩，为了给老师减轻压力，我早早给包涵办了残疾证。
第二点，孩子身心健康比成绩重要多了。
大人做到了跟老师和谐共处，对孩子也要有所要求，尤其是身心健康上。
我看过一篇报道，一个班级的所有家长、老师联名，不让一名多动症孩子进教室。这个孩子把老师的电脑故意整坏，把同学的文具、书本都撕掉、弄烂。孩子妈妈哭着说，孩子以前不是那样的，因为他上学时别人捉弄过他，现在他人高马大了，别人都打不过他，所以才会报复。
上幼儿园时，有同学在包涵手里尿尿，他那会儿就说“打打打，死死死。”当时我就想，这么小的孩子就这样仇视人，以后长大了肯定会报复周围的人。千万不要认为咱的孩子，又会这个又会那个不得了，别人包容咱孩子那是别人品格好，但我们自己绝对不能做讨人厌的事。孩子在某些问题上吃点亏，以后会好过得多。
一些社会规则，哪怕他听不懂，家长也要尽到职责反复强调。比如上大学后，我就跟他讲，看见女生首先保持一米距离，不要紧挨着人家坐。大学住宿时，没有人的时候可以把宿舍的地扫一扫，抹一抹桌子，但千万不要动人家桌子上的东西。他早上上厕所要很长时间，我就让他到公共厕所去……所以他的同学都挺喜欢他的，会喊他出去吃火锅，无论多晚，都会打车给他送回来。
上学这么多年，包涵多次被评为优秀学生，15岁就加入共青团了。
第三点，生活自理一定要过关。
爸爸的羽绒服破了口，包涵给缝上了。
不要什么事情都给他包办。买菜、做饭、洗碗这些家务包涵都会做，袜子破了也是自己补，家长懒一点，孩子就多学一点。
以后我跟他爸爸走了以后，不管是找个人还是找机构照顾他，只要他勤快爱做事，照顾他的人就不那么累，不会太烦他。
第四点，有个特长最好。
音乐救了包涵，他经常上台表演，就很自信，同学们也羡慕他，家长会主动邀请他去玩。
文章结尾，我们想借助ALSO平台，发动大家的资源，帮包涵找工作。
大学期间，包涵多次参与社会实践活动，能够较好地遵守企业的规章制度，完成自己的工作。业余爱好也非常丰富，钢琴、手风琴、游泳、摄影、画画……
包涵本科专业是计算机科学与技术，希望从事IT行业JAVA技术开发（编程或测试）方面的工作。工作地点：不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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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本文图片由包涵妈妈提供）